首期《艺术乡建》系列访谈,我们邀请到艺术家陈丹青作为访谈嘉宾;艺术家,广东工业大学城乡艺术建设研究所所长、教授渠岩担任主持嘉宾,以“乡村与艺术”展开对话。
本文为讲座内容文稿,点击下图观看视频回放。
@渠 岩:
大家晚上好!我是今天的主持人渠岩,对谈嘉宾是陈丹青。我们今晚的访谈主题是“乡村与艺术”
@陈丹青:
大家好!渠岩好。
乡村已成为今天整个社会持续关注的社会话题,无论是否来自乡村或是否在那里生活过。陈老师对乡村有难忘的知青经历和艺术创作的经验,我们今天借这个机会谈一下。我1953年生,文革69届初中生,毕业后只有一个选择——到农村去。
当时上海静安区知青去向是黑龙江、内蒙古、皖北(安徽)、江西、云南。黑龙江靠苏联,云南靠近缅甸,我出身不好,都不能去。剩下的选择是皖北和赣南。我吃不惯面食,赣南离广东近(我祖籍广东),就莫名其妙选择了赣南,3个男生、3个女生分配到宁都县、黄石公社、石子头大队、竹山生产队,这是当时写信的完整地址。1970年4月4号出发去落户,结结实实劳动了三年(70年、71年、72年)。什么农活都干,最轻的是拔秧,重一点是插秧、最重的是割稻、晒谷、挑公粮。头一年我可以挑大概100斤谷子,走十里山路。不歇,身体协调还可以,会换肩,虽然人瘦的像鬼。犁田驾牛不让知青做,必须是有经验的老农民。那儿山高水冷,田里是沙子,犁田要技巧。晚上呢,点个油灯画马克思像、列宁像,画农民,画知青接受再教育之类,结果被省里知道了,就寄了小稿给江西人民出版社。
1973年我被调去南昌参加连环画学习班,混进了江西人民出版社。
陈丹青创作的连环画封面《边防线上》
这期间我第一次画了连环画,两本——《边防线上》(抓特务)、《飞雪迎春》(赤卫队),据说现在潘家园旧货摊上还有卖。当时非常开心,当不了油画家,好歹先当个连环画家,不用下地干活了。
反倒不贵,文革十年没花过1分钱买油画颜料。14岁跟着中学老师画毛主席像,好多工厂农村都去画,灶头、墙上、晒场,画了100多张,剩下的颜料他们不要,就留起来自己用,一直用到去美国留学还没用完。1974年,省里培养年轻人,办油画学习班,我会画点儿油画,就“混”进去了。学习班办在井冈山,我画了油画创作《老将与小将》,主角是著名老红军甘祖昌,他当过新疆高官,解甲归田,成了传奇。我先是领到画他事迹插图的任务,画完插图,又想画成油画创作——画他把锄头交给知青,继续闹革命。我非常兴奋,可以画油画创作了!画完后我想赖着不走。省里大佬王兆荣老师,毕业于中央美院,他对我很好,他说:“你留下来继续搞创作。”但因为我出身不好,迫于压力,最后不得不跟我说:“你还是得回去。”当时知青运动六七年了,中央有了新政策,可以投亲靠友更换插队地点。我那时跟陈逸飞这帮人混得熟,他跟我说:“别在江西混了,去近一点的地方找找看插队。”
1975年,众人帮忙,我在南京对岸找到新的插队点:江浦县,石桥公社,双山大队,寺脚生产队。条件果然比江西好,有塑料拖鞋,居然还有电灯,还有高音喇叭叫大家出工下地。结果到了第二天,村书记通知我到大队办的骨灰盒厂画骨灰盒。我非常高兴,又不用下地干活了。但不能马上去,要先下地干活儿,干了不到一个月,正式去画骨灰盒了。我第一次领教长江以北嗖嗖的风,河水跟南方不一样,水显得“重”。我们都学苏联油画,从小崇拜北方,虽然那里还不是真正的北方,但能到江北我已经觉得很牛了!大半年的时间,我画了600多个骨灰盒,没工资,计工分,但非常开心。同时,又蠢蠢欲动想画油画创作,但没资格,混不进省里专业画家的创作组。江苏出版社哥们对我非常好,隔三差五给个插图让我画,4块钱、6块钱的稿费,我觉得有点儿希望了!
陈丹青作品《写给敬爱的毛主席》,1976年
1976年遇到一个机会,省里办“青年美展”,我蹭在县文化馆里画了一幅描绘知青的创作《写给敬爱的毛主席》,表示知青要在农村永远呆下去,政治正确,结果被选上了。1976年9月,朋友帮忙,意外得到去西藏创作的机会。9月1号到拉萨,9月9号领袖逝世,十月就画了《泪水洒满丰收田》。最要紧的是,我有资格画油画创作了,十一月接着画《华主席和各族人民在一起》,十二月画了《西藏人民欢庆打倒“四人帮”》,那一年重要的事情都给画了。因为画完后我得回农村,又没有资格画创作了。1977年1月回到了江浦农村,但手上有“筹码”了,就是几张我创作的油画的黑白照片,我给县领导看,说,这是我画的——意思是说,能不能把我调到县文化馆。当中有不少周折,譬如南京商业局来招工,招装卸工,扛大包,我选上了,体检也过了,结果说是多招一个上海知青,就少招一个南京知青,最后一分钟被刷下了。我生了一场大病,很绝望,因为如果能去扛大包,我确定很快就会调去画商店橱窗,那是知青画家梦寐以求的差事。我在县委求人,等在门外,终于,知青办说可以到文化馆当见习美工。哎呀,文化馆老师对我非常好,混进去后,我真的打算一辈子呆那儿,当时还不知道过一年就能高考了。后来的故事就是高考,结束了八年知青生活,1978年到北京念书去了。
算下来,结结实实干活就是赣南的三年,在江浦县,白天在骨灰盒厂画画,晚上住在村里,总共四年多是在农村。其他时间就是到处流窜,不是在县里就是在省里。有点像现在的民工,四处找活儿。我们怎么学画呢?插队时每年冬天回上海过春节,带着画给上海油画雕塑室的牛逼画家讨教,大家给些意见,我再努力。当时的全国美展绝对是天花板,我非常感激长辈,我没机会看原作,就是看当时名家作品翻拍的黑白画片。除了老同志何孔德、蔡亮、秦文美(陕西几位名家的化名);广东的陈衍宁、汤小铭,上海的陈逸飞、魏景山,平均比我们大8-10岁。
《工农兵画报》上有陈逸飞和陈衍宁的插图,我拿在手里看半天,学习衣褶怎么画,背景的人是怎么画,然后就奔自己的创作去了。现在想想太简单,但知青全是这样学出来的。@渠 岩:
我们的青春都是这样度过的,所以印象非常深,你当时创作的那些农村绘画对我们影响很大。
我是江苏徐州人,你比我大两岁,我们那一届正好赶上上了两年高中,1972年分配到钢铁厂,很幸运躲过了插队。分配到工厂之后,也想画点儿画、办黑板报,主要是想逃避劳动。
我们那个工厂很大,有一千多人,几个小伙伴开始画画、办黑板报,搞创作,受市文化局创作组的影响,说:“工人必须要开始主题创作。”之后我画了一张肖像,并且参加了省美展。作为工厂的业余画家能到省美展,我激动了好长时间。
有一次和画画小伙伴去南京,在一个朋友家里终于看到你画的一些油画和素描,还看到了两本画册,一本《苏里科夫》、一本《王式廓油画集》,他说这是陈丹青最喜欢的画家,让我们来学习。
苏里科夫作品《 近卫军临刑的早晨》
回到徐州以后,我就调到了徐州市文化宫,又传了你的“西藏速写”,那些速写真精彩!我们得到了一套照片,回来之后又翻拍。
陈丹青速写 《牦牛群》,1976年
@陈丹青:
我们在上海学画时翻拍夏葆元、陈逸飞的素描,翻拍到快看不清了,还当宝贝。没有人手里有画册,谁有画册,不得了,都要巴结,借一个晚上看看。@渠 岩:
你对我们的影响,还有你画的《青石堡》的插图。我当时买了一本《青石堡》小说,每天看插图,有一个同学去买,画画的,他买不到,最后听说中学图书馆有,于是夜里潜到图书馆偷了那本小说撕下来,结果被抓住了。
由于画册稀缺,有学画的伙伴就潜到中学图书馆去撕画册,也是文革以前苏联的画册。
@陈丹青:
在我这一届之上,好几个很厉害的知青画家,最有名是刘柏荣,比我大1岁,68届的。
刘柏荣作品《胸怀朝阳何所惧 敢将青春献人民》,1972年
刘柏荣1972年画的《胸怀朝阳何所惧 敢将青春献人民》,画1969年7月黄山茶林场山洪中为抢救国家财产壮烈牺牲的十一位知识青年(二男九女),当时江青肯定了他的画,马上变成全国最重要的知青画家。东北有一帮画家也是上海知青,为首的沈嘉蔚、李斌、刘宇廉、陈宜明,声名响亮,比我大三四岁。再有一位是南京艺术学院的王孟奇,也是知青画家。
沈嘉蔚1974年画了一张《为我们伟大祖国站岗》,我看了半天,不知道怎么画的,很佩服。
安徽的上海知青华其敏,画得也非常好,后来也考上美院,在国画系。他的父亲不得了——华山川,我们小时候最崇拜的连环画家之一。所以知青受50、60年代那一批老画家的影响非常大。贺友直的《山乡巨变》,刘文西的《陕西写生》、王式廓的《河北农民写生》,都是我小时候的大师作品。当时画农民在美学上是高级的,说自己画农民,很牛。画城里的少爷小姐,不太好意思的。
今天的话题是“艺术乡建”,我拼命回想,我插队的赣南农村有没有艺术?好像没有。
我帮当地的农民在结婚箱子上画过牡丹花,也画过类似像婚丧喜事的东西。当地农民回忆,说从前村里有唱戏的,但后来慢慢少了,文革期间就全没有了。我能记得深山里唯一的文艺活动,就是看电影,走五六里路到大队的晒谷场上去看《列宁在十月》,我看过十遍了,从头看到尾还是非常感动。到了江浦县,唯一的文艺就是高音喇叭里放样板戏,但村子里没有艺术,我不记得有任何艺术,春节没有唱歌,扭秧歌都没有。
@渠 岩:
文革时期,乡村里所有的东西都作为四旧全部取消了,非常凋敝,连民间艺术的东西都没有了,只剩样板戏,或者是仅限于看到的一些红光亮、高大全的电影。你认为“知青画家”这个称号是被迫给的,还是你作为一个知青画家的经历而形成的标签。@陈丹青:
文革期间就有“知青画家”这个词了,区别于城里有单位的职业画家。知青画家在当时有点光荣感,因为知青是响应上山下乡。但这个概念在恢复高考后慢慢消失了,知青中比较优秀的都考上学院了,变成历史名词。等我2000年回国,发现“知青”变成浪漫的话题——青春无悔、广阔天地之类。我不参与这类话题,因为知青是那(文革)十年的一部分。后来遇到不少晚辈,70后、80后乡村来的艺术家,他们会告诉我:“你们都在渲染知青的艰苦奋斗。其实农村的孩子很开心城里有人来,会带来一些时尚,比如有人会拉小提琴带,有人会拉二胡,有人会画画,还有人写诗,我们村子里没有这些。”这让我重新想我们下乡的经历,当时没有这种意识。早先的民国、清末,上推至传统,农村是诞生文化的地方,往城里送文化人。五四那代全部是农村出来的,古代更不用说了,进京赶考。真正的乡村是一个文化体,有自己的教育,往外输送人才。
@渠 岩:
我当时对上海知青的印象就是作家王安忆插队安徽,她会拉大提琴、手风琴,后被抽调到徐州地区文工团,徐州演员李保田也在徐州地区文工团。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背景是,文革时期徐州有一个驻军军长喜欢文艺,成立了徐州歌舞团,招了很多上海知青(他们就可以不插队了),给我们带来了海派文化。我记得第一次看到油画原作就是在徐州歌舞团的舞美陈俊毅那里,还在他的宿舍里看到了高脚杯、红酒。
那时的创作主要是表现工农兵,大家都去乡村进行创作。我记得我和老师虽然身在城市,但只要一画画就到乡村写生、搜集素材,画的题材还是农村的多。@陈丹青:
这也变成我的意识形态,喜欢欧洲画农村的画家:米勒、库尔贝、勒南兄弟、柯勒惠支,天然不喜欢那些华丽的。
1978年,“文革”后第一次高级别国外画展就是“法国十九世纪乡村画展”。据说国家派人到法国选画,几类题材不能选:第一,裸体画不行;第二,宫廷画不行;第三,沙龙画不行;第四,纯粹印象派的也不行。所以叫“乡村画展”,蛮有意思的,是讲农民和农民的苦难。
勒帕热作品《垛草》, 180 x195cm,1878年, 布面油画,巴黎奥赛博物馆收藏勒帕热(Jules Bastien-Lepage )的《垛草》在欧洲几乎没人看,但在中国展览的时候,我去过几次都挤不进去。
我相信最早受到这张画影响的是武汉的李全武,1984年青年美展上展出了他的创作,当时的中国油画能画得那么细,很少见,除了罗中立的《父亲》。后来的石冲、冷军应该都遥远地受到这张画的影响,这张画告诉你一张脸可以画得那么细。我们去年在乌镇交流,谈到农村。农村和乡村是有区别的,1949年以后只有农村了,因为把乡村功能化了,就是服务于城市。农村对应的是工厂,农民对应工人,生产完了就下班了,没有生活的概念、伦理、血脉、信仰等。乡村以前是一个共同体,自给自足,是一个生活的家园,有血脉、家族、宗族。我记得你说,当时到江西看他们穿的衣服还是民国的衣服,江西是革命老区。四次反围剿都在我插队的宁都境内,第五次可能在于都县(隔壁县),很多老红军都是于都、宁都出来的。我的村里有很多人当过红军,参加过长征。我到公社第一年曾被借到公社画县里一个地方烈士——郭志说,没有照片,让我根据几个老农民回忆来画,最后在一个瓦房里(算是陈列馆)展出,这是乡村的艺术。@陈丹青:
最难过的一关不是下地干活,而是上山砍柴,砍下来怎么捆?捆起来怎么挑?我们不会捆柴。农民三两下就捆得结结实实,一路挑下山,我们挑不了,这是第一个难。第二个难:柴要晒干。可是我们的柴没晒干就拿来烧,灌一屋子的烟。砍柴、烧柴,比学种地还难。当然,第二年都会了。第三个难:自己种菜。我们只种活了空心菜,其他日常菜就是辣椒。我们轮流做午饭,比如6个知青5个下地,一个在家里准备午饭,时间到了挑过去,非常简单,就是辣椒和米饭,其他什么都没有。从上海回江西会带一点腊肉,那是唯一能吃到的肉,所以我后来再也不吃腊肉了。我感兴趣的是《青石堡》的插图,是根据写生还是想象画的,有原型吗?
@陈丹青:
《青石堡》是我在江苏插队时画的,书里画的人物就在我村子里,天天能看到他们,但要美化一下,变成革命姿态。在当时我已算画得很真实了,当然现在看还是教条,几个蛮真实的形象被组织到教条的故事里。我当时一心想要画油画,本来是当油画稿子来画的。
差不多到画《西藏组画》的时候我才开始明白,你画眼睛看到的人可以直接称它是创作。法国画展对我很重要,勒帕热画的农妇坐在地上喘气那一瞬,就可以算作一张创作。“创作”和“习作”的概念困扰了我们的两三代人,很久很久。
陈丹青作品《西藏组画》之《康巴汉子》,1980年《西藏组画》之所以在一个对的时期拿出来,无非是回到一个本来就是的状态。一张脸、一个人、一个蛮好看的动作,走着或是坐着,就可以了。@渠 岩:
以前的主题创作绝对不能这么画,是你打破了这个界限。
谈不上打破,前面都是教条的画,大家忽然看到这个,耳目一新,其实我是在往回走。@渠 岩:
乌镇最近几年受到社会、旅游、文青的关注,重要的是你在乌镇和陈向宏做了木心美术馆。@陈丹青:
是陈向宏做的。我绝对做不了美术馆,成立后每年推一两个展览,帮着策展,这是我能做的。
@渠 岩:
乌镇作为江南水乡的抢救、转型,具有象征意义、标杆意义上的一种模式。但是,西栅被开发成完全的商业旅游区,没有了原住民,变成空壳,也有很多人提出质疑。@陈丹青:
当时的确遭遇很大阻力,居民迁移是很难。现在这一关可能过了,因为周围安置得还好吧。但我蛮难代替乌镇公司和乌镇居民说他们的感受,他们是一家人。陈向宏是北栅人,100%乌镇子弟,他把自己家乡做这样一个巨大的转型,要跟乡亲达成协议,是很难的,他们一定经历过他们的难关。@渠 岩:
在今天乡村建设的语境下,这算是特殊的方式。如果乡村没有被革命和改造、破坏,那么乡村与人和生活的关系,与自然、土地、亲邻之间的关系是具有家园意义的乡村,但是在迁移以后,就变成了空壳。我上次去乌镇开会,觉得东栅没有怎么开发,还专门到东栅住了两天,那个地方有木心、茅盾的老家。但是,作为一个外来游客确实很不舒服,你认为这两个方式是可以共存的,还是说哪个更可取?@陈丹青:
我是目击者。1995年,我为了看木心故居,偷偷来过乌镇,住了两个晚上,东栅、西栅都去了。如果看了那时的乌镇,你或许会对今天的乌镇有另外的想法,至少是另外的感受。
那年的乌镇,你会觉得是被时代抛弃的地方。1995年,全国各地改革开放如火如荼,日新月异。但我到乌镇很惊讶,破败的一塌糊涂,跟我离开中国前一模一样,而且更糟,没有人想呆在这儿,年轻人走掉了,没有商业,没有活力。有些私人裁缝架着一块板裁衣服接活,老人听广播里的评弹、下棋。
今天的乌镇大家都看到了,背后的代价是什么?就是你说的,原有结构被破坏,但这个结构应该留着吗?我知道外界的种种批评,我不能代替改造乌镇的人群和当地百姓给出一个判断,说:你们应该怎么着。我只是目击、旁观,没有参与这个过程。
这不仅仅是乌镇发生的事情,更不是浙江发生的事情,而是全中国发生的事情。如果我们不动这些,老百姓也不迁走,又想发展、招商、挣钱,好,以我们国情,有第三条道路吗?我的问题在这儿:你走的多,你告诉我,有走通第三条道的地方吗?@渠 岩:
我有非常深切的体会,因为我在乡村十几年,当然有一个完美的理想模式,但是这个模式无法在现在的条件下完成。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,作为水乡物质遗产和村落形态的保护,我认为乌镇是非常成功的。如果既想保留原有的生态,又能做更迭、更替,在现代化、城镇化,在资本和权力的裹挟之下,几乎是没有人可以完成的。我们看到更多的是被拆迁,消失了。陈向宏不管怎么样,他就是当地人,又是当时的干部,据说还成为一个专家。他已经画了好几个城市出来,而且盖成了——北京的古北、贵州遵义,还有乌镇附近的濮院。他受到奈良影响,盖唐宋风格的大庙。还有别的几个大项目,包括王国维故乡海宁。中国地域博大,根据各个地方不同的条件有很多方式。像你说的一样,乡村的凋敝确实溃败地非常严重。最简单的方式是推倒重来,这是最简单粗暴,但是30年推倒了100万个乡村,农村几乎都快没有了。乌镇这种方式注入了新的文化形态,受到年轻人的追捧,这种方式还是能延续下去的。从这个方面,我还是比较肯定的。这个事很多人在做,周庄更早。但乌镇有后发优势,汲取前面的经验教训。关键还是人,出了个陈向宏,古镇改造有了文化思路。早在白手起家之前,他就恳请木心回故乡,他从没见过木心,更没见过他的绘画,只不过看了一篇文章,就请老人回来,远见啊!
老人回来后就设想盖美术馆,多大的魄力,结果还有戏剧节,2013年第一届戏剧节开幕,各地记者有些负面话题,说,“这些不都是为了旅游吗?为了挣钱吗?”当时陈向宏说了一句蛮好的话“为什么只有你们城里人看戏,乡下人不能看戏?”他动用了现代的资源,把赖声川、孟京辉、黄磊等请来,他们为什么愿意来?他把一流平台搭好了,除了大剧院,还有7、8个小剧院。我最感兴趣的是小剧院,能坐一两百个人,传统乡村剧院就那么大,但陈向宏做的比那个精致。
2016年首届乌镇国际当代艺术节西栅景区 – Florentin Hoffman作品《浮鱼》
2016年、2019年,陈向宏还成功举办了两次国际当代艺术邀请展,规模很大,每一届光是广告宣发就是两千万。这一切真的发生在乌镇,这是其他改造远远不能比的。把当代文化植入到乡村里。我们老说乡村是落后的,如果没有新的文化,想繁荣、复活乡村也是一句空话。乡村要创建一种新的文化和传统进行连接,吸引年轻人,让他们热爱乡村、热爱家乡,才有未来。突然想起你老家是广东台山,这两年我在广东工作,认识一个台山的好的朋友,他去法国留学,又回到广东工作,经常回台山,在台山做了很多整理当地的文化、历史、出了一些出版物。@陈丹青:
过去十来年我陪父亲回过三次台山,到村里拜祖坟,到我奶奶住的祖屋。我从小喜欢农村,喜欢田野。城里的孩子到农村很开心的,看到牛和鸡就很开心,我四岁、十岁、十六岁,都去过广东,就跟奶奶住在村子里,看她在灶头做饭,看夏收后的稻草堆得跟山一样高,秋天烧掉做肥料,要烧几个钟头,全村是烟的味道,那简直是古老的仪式,城里小孩看了,终生难忘。后来看到塞尚的访谈,问他最喜欢什么味道,他说:田野的味道。我读了,完全懂他。他是现代绘画之父,可是他最喜欢田野的味道!@渠 岩:
你生活的地方、祖辈的故乡、亲自目击乌镇的变迁,我觉得这也形成了一个逻辑,构成你对乡村的一个认识。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,多观众有一些问题,咱们跟观众互动一下。问题1:观众想让你谈谈乡下浪漫的事情,比如类似王小波《黄金时代》一样的事情。《黄金时代》我没看过, 有件事情我跟别的知青不一样,大部分知青老了喜欢回去,我到现在没回去过。到今年为止,插队52周年了,每年记得这个日子,常会想念赣南,但没回去过。也很想去第二个插队的地方,江浦县,火车经过长江大桥都会往那个方向望。出了(宁都县)黄石乡,就能远远望见我落户的村子的那道山,山那边就是于都,出红军的地方。我知道哪条路往我的村子走,二十几里路,当中要过琴江和梅江。我想到那一刻就受不了,我不敢回去,那是非常动感情的一件事。有时候很冲动,想明天就去,而且一个人去,甚至想如果还有当时的长途汽车,我就从鹰潭下火车,坐汽车一路南下,经过南丰、石城,下一站是宁都,宁都下一站就是1933年前苏维埃政府所在地,瑞金。宁都县城很难忘,从黄石走60多里路到县城,就为了喝一杯冰水,或者看一场电影,再走回去。年轻就能这样做。但我知道这么想有点儿太浪漫。我七十岁了,一个人回不去了,路怎么走都不知道,肯定改变了,回去肯定需要人帮助。但我就是想一个人去,想对着那道山大哭,不要人在旁边。不光是怀念农村,而且怀念贫穷绝望的日子,你绝望,就会在心里存着希望。现在要我再回农村,再回到贫穷,当然受不了,但就是会怀念。木心告诉我,说孟德斯鸠有句话:
我们那个时代没有“普通人”这句话,你的意思是:很多人是不普通的。我经常觉得我不是在回答一个问题,而是在回答一个意识形态。比方“普通老百姓”,我很奇怪怎么会有这句话?你告诉我:谁是“不普通”的老百姓?你等于在说:有人是不普通的,但他是老百姓?我们一出口都是长期被权力化的语言。这个问题意思是说:你们这些做艺术的人是“不普通”的,做艺术是给“不普通”的人看的,跟我们“普通人”有什么关系呢?——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。但我非常确定地告诉你,绝大部分艺术家一点没有为社会贡献什么,我也是这样,一点没有。今天的绘画只对拍卖行有意义,对一小部分喜欢艺术、收藏艺术的人有意义。真的。跟所谓“普通人”没什么关系,我一点不想夸张艺术的作用,但我们那个时代不是这样,那时全国美展那么教条的画,可是人潮涌动,水泄不通。理由很简单,没别的娱乐,没地方去。我坐火车从北京到南方,每次都注意看沿途的农村。至少,看上去,一年比一年好,绿化、管理等等。但我没有下车,更没有去铁路线以外的穷山村看过。我的农村情结蛮重的,在清华教书时带学生到农村写生,痴心妄想,找知青时候的梦,可是每次去都找不到。农民的衣装、形态、鸡鸣狗叫,都跟以前不一样了。但物质生活比以前好多了。所以我不觉得还有你说的乡村,农村还在。乡村作为一个自为体,五脏六腑都有的,这样的乡村早就没了,不是现在才没有的。严格意义上,我们没见过乡村,我只能在胡兰成的书、王鼎钧的书里,在上一代人的回忆录里才能看到乡村,然后跟我自己的农村记忆衔接起来。胡兰成的两本书我都看完了,我才靠想象编织起民国时候的乡村,和鲁迅等新文化那些人的笔下是不一样的。鲁迅的小说和回忆,我特别喜欢《朝花夕拾》,每次看都会感动。你别看鲁迅写农村的腐朽、憎恶、猥琐。但他写的《社戏》,《五猖会》(就是乡村五年一次的大游行),非常非常深的感情。鲁迅生于1881年,是清朝人,他活在中国民间社会末期,连木心都感慨说:他碰到民间社会的尾端,但他太小,不知道,想起来让他非常伤感,因为绝对不会回来了!不光是因为革命,而是因为现代化、西化。我最难过的是看到日本农村,尤其是欧洲的农村,我难过死了。我在拍卖行收藏了1920-30年代,法国人、英国人拍的中国农村,那个时候欧洲已经工业化了,他们认为欧洲不淳朴了。甚至塞尚那代人,汽灯开始代替更早的乡村油灯,塞尚觉得文明要完蛋了!当然这是不可以夸张的话题。尤其是艺术家,人家会反感的……你想玩味道,你又不在那里生活,但我有点儿资格这么说,我真的当过农民,在油灯下读鲁迅、读托尔斯泰,我经常眼看油灯烧完的过程。所以农村再苦,我也怀念,我生命里有一种东西再也不会有了。插队的时候,我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农村,日暮晨昏、春夏秋冬、麦子熟了、稻子熟了,我非常怀想那些片断,我最喜欢的诗还是陶渊明,还是田园诗。 作为乡村的定义,乡愁对中国人的意义不是哪个个人的乡村,而是中国士大夫的家园概念。为什么会整体的乡愁?今天到底还有没有乡愁?我在农村知道,农民都是城愁,他们都想进城,乡愁是知识分子、小资产阶级编造出来的词。我不喜欢用乡愁这个词,我们这种人一讲乡愁就酸的要死,乡个屁愁。没错,还有一个词叫“再造”,我从来不用这个词,这个词非常暴力。凭什么再造?今天的建筑师修两个房子就再造了?写的标题叫“拯救乡村”,你凭什么拯救乡村?你的优越感从哪儿来的?我是画人物的,最在乎人的样子。在我的美学观里,最好看的人是民工,我还能看到一张真实的脸,他们不知道自己多好看。我常在电梯里或者有民工的地方,看傻掉,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盯着他们看,多好看的小伙子,城里人已经找不到这种好看了。“绝望”是因为,第一,我肯定回不了上海了;第二,我肯定会一辈子呆在这个地方,很少有人眼光远到说:我们将来能上学、能出国,我没遇到过这样的人。我知道,现在无数年轻人也很绝望,看不到前途,但我那个年代强调自强,奋斗,你要是真能自强,不会没前途,因为你还年轻,你怕什么?有一天你会怀念现在的绝望。问题5:在城镇化进程越来越快的趋势下,乡村以后是艺术的绿洲还是艺术的荒漠?我没有答案,但我看到过去三四十年,我认识的不少于10个画得非常非常好的天才型画家,几乎都是农村来的,乡镇来的。我们那个年代没这样的事。那个年代虽然开始培养工农兵,但当时的美术学院、音乐学院、芭蕾舞学院,能考进去的大部分是城市里有点儿知识分子家庭背景的人,蛮少是真正的工农兵家庭。但是具体到农村本身会怎么样?我不太敢说,也不太知道。 我经历的年代曾经试图解决这个问题。1974年,我在江西省美术创作组在井冈山办的油画学习班,遇到过一件蛮难忘的事情。中央芭蕾舞团《红色娘子军》原班剧组居然大热天来到井冈山,我亲眼看到他们在稻田旁边跳芭蕾舞给农民看。也就是说,上世纪60、70年代曾经想把高端艺术送到农村去,也真送过去了,送到田头,送到工厂厂房,送到老农民家门口,哇哇地唱。但我要反问这位观众,你认为这样行得通吗?今天全部城市里的高端演奏人员或者艺术家,直接跑到各个村子里去,能不能行得通?第二,乡村正在剧变。比如,平遥电影节就在平遥,乌镇国际戏剧节就在乌镇,外面就是农村,就是庄稼,让一部分高端文艺农村发生,已经做到了。但不是由农民达成的,是政府、官员、企业家,当然,加上一部分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在做。我想起来一个词“送文化下乡”。我看到过、经历过非常荒诞的事情,有的就是县级流行的唱流行歌、跳迪斯科的乐队、舞蹈队,到乡村去给真正的有深厚文化传统的地方和人送“文化”。我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。问题7:陈老师,你认为实验艺术在中国能够深入到乡村人民的内心吗?当时的无产阶级革命艺术就是伟大的实验艺术,你告诉我有没有进入农村的人心?一部分进入了,样板戏就是实验艺术。抛开我们今天对样板戏的否定或批评,无产阶级文艺确实是20世纪出现的庞大的实验艺术。《沙家浜》就是实验艺术,《红灯记》就是实验艺术,用交响乐和钢琴来伴奏,因为此前没有人这么干过,也认为不可以这么干,但我们就干了,你能说那不是实验艺术吗? 问题8:当我们面对乡村、民工等类似不具备生活经验的议题时,我们如何避免他者视角?如何最大限度还原在地性?我不太信任目前“乡村问题”这些话语。我重视另外一件事情,现在的词叫“躺平”。我关注到有个年轻人,不工作,大学毕业,真的住到山里去了,写点儿诗,不进入社会,但有微信跟他同样想法的人交流。这件事我蛮感动的,我不知道怎么想这件事,但这是新的现象,也许也是个实验。它完全不是传统所谓隐居文化,而是今天这个时代的现象。第二,他真的在山沟待下来了,用自媒体展示他的生活和内心,那是一种价值传播。第三,他能待多久?五年?十年?二十年?多少人会跟进这个选择?第四,这样的选择,对广义上的当今农村空间,意味着什么?我不确定。但我很想知道:这是当代的青年现象,还是乡村现象?我从来不介入知青话题,因为在这个话题中,农民是缺席的。可是眼下这个现象,主角是那个青年,农民可以不介入。今天的农民不再像那个年代必须分摊本村的口粮,承受知青下乡,换句话说,当年知青下乡,村子里接受知青落户,都是被迫的,被指令的。今天的农村,土地出租,房屋出租,你来了,去了,你自己解决。那位去山里的大学生不是要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”,而是他选择在那里生活——命题变了。我不能说它很好,更不能说它不好。但我能说,它或许是良性的,它正在进入它的过程。你说的这个现象我在乡村碰到很多,特别是我在安徽,可能安徽比较适合乡村生活,我见了好几个原来是白领的上海人,经过一段时间的奋斗、努力,也可能厌倦了城市的生活、竞争的压力,想回到一个自然的、还原人本身和自然的生活方式,这也是一个现象。我不会说那是“回到自然”。这类青年关心的,或者说,这件事的要点,不是“自然”,也不是厌倦城市生活。问题可能复杂得多,现实得多——但看起来有点浪漫——事实上那是很苦的,很寂寞的,很难熬的。我非常清楚独自待在山村是什么滋味,年复一年,夜里出去撒泡尿,一片漆黑,连绵下雨,哪儿也去不了,永远看到的是破村子,破房子……能否持久是个问题,而那位青年又很诚实。这种选择才开始,他本人,还有整个社会,短期内看不到这个过程的长度和种种可能性,包括不可能性。以目前的高消费生活代价和青年人的整体命运看,暂时可以用“躺平”来概括:我他妈不参加社会游戏,我退出,但人是直立动物,陶渊明在他的“躺平”传奇中其实“直立”着,而且他到底还是地主,还有仆人,眼前这位青年除了诚心,还有什么?我觉得是对现代化的一个反思、矫正,也是一个新的生活方式。这也是乡村积极的力量,我把它称为“后工业化”时代,乡村不是被否定,反而被肯定了,新鲜的空气、有机的食品,反而受到追捧甚至被消费。是的,乡村被再次肯定了,作为一种古老的空间,乡村再次展示了广大的怀抱。但我觉得这可能是关于尊严的问题,关于自食其力的问题,体贴的去看,这是关于一部分人的性格的问题,最后,可能是存在主义的问题,也就是说,人如何对自己的选择去负责?但我还是要问:这件事情的命题是关于青年问题,还是关于农村问题?今天时间已经到了,非常感谢陈老师今天参加我的访谈活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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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期:8月23日 20:00—21:30
主题:“乡村与建筑” 线上访谈
主持嘉宾:渠岩
访谈嘉宾:福武总一郎、三分一博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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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期:9月16日 20:00—22:00
主题:“乡村与非遗” 线上访谈
主持嘉宾:渠岩
访谈嘉宾:苏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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